01
1995年的夏天,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,柏油马路被晒得软塌塌的,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。我叫张建军,那年我二十四岁,正在我们西北边陲的“猛虎团”服役。军旅生涯已经进入了第六个年头,我从一个懵懂的新兵蛋子,一路摸爬滚打,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和几次比武中的优异表现,肩膀上扛起了一毛二的排长军衔。
六月的一个周末,团里后勤处的卡车要去几十公里外的镇子上采购物资,连长特意安排我带队。一来是锻炼我的组织能力,二来也是让我出去透透气。从我们驻地到镇上,需要穿过好几个村庄,路况很差,全是颠簸的土路。
卡车“突突突”地冒着黑烟,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缓慢行驶。当车子经过一个叫“柳树村”的地方时,忽然听到路边的河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呼救声。
“救命啊!有人落水了!”
我神经一紧,立刻从颠簸的驾驶室里探出头。只见不远处的一条小河里,一个女孩的身影正在水中拼命挣扎,时沉时浮,情况十分危急。那条河我有点印象,看着不宽,但听当地人说河道中间有个深潭,水流很急,每年夏天都有不懂事的孩子在那里出事。
“停车!”我大吼一声,司机猛地一脚刹车,卡车“吱嘎”一声停了下来。
我来不及多想,迅速脱掉外套和军靴,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里。夏日的河水并不冷,甚至有些温吞,但水流确实比想象中要湍急。我奋力向女孩游去,她离岸边已经有十几米远,眼看着就要被冲向河中心。
靠近了才看清,那女孩年纪不大,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,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,此刻正被水浸透,紧紧地贴在身上。她的脸上满是惊恐,呛了好几口水,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。
“别怕!抱住我的胳膊,别乱动!”我冲她喊道,一边快速游到她身边。
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,一把死死地抱住我。求生的本能让她力气大得惊人,差点把我也拖下水。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身形,用标准的救生姿势从背后托住她,艰难地往岸边游。
岸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,大家七嘴八舌地喊着,但没人敢下水。等我把女孩拖上岸时,自己也累得够呛,瘫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。女孩躺在地上,吐出几口河水后,悠悠转醒,一张苍白但异常秀美的小脸映入我的眼帘。
她的眼睛很大,像两颗黑葡萄,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。村民们围了上来,有人认出了她。
“哎呀,这不是林家的闺女,林燕嘛!”
“燕子,你没事吧?可吓死我们了!”
一个中年妇女挤进人群,一把抱住叫林燕的女孩,哭着说:“我的傻闺女,你咋跑到河边来了!要不是这位解放军同志,你……”
后来我才知道,林燕是柳树村有名的“村花”,人长得漂亮,性格也温婉,是村里不少小伙子的梦中情人。她那天是在河边洗衣服,脚下一滑才不慎落水。
我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,救人是军人的本能。在村民们的千恩万谢中,我婉拒了他们去家里喝口水、吃顿饭的邀请,穿好衣服,带着采购的物资匆匆返回了部队。我以为,这件事不过是我军旅生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,很快就会被抛之脑后。
可我万万没有想到,正是这次偶然的相救,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,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02
回到部队的第三天,我正在训练场上带着手下的兵练队列。炎炎烈日下,每个人的迷彩服都被汗水浸透。休息的哨声刚响,警卫班的一个小战士就跑了过来,气喘吁吁地对我说:“张排长,外面有人找!”
“谁啊?”我有些纳闷,我在这个地方无亲无故,谁会来找我。
“是个姑娘,说是来感谢你的。”小战士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八卦笑意。
我走到部队大门口,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是林燕。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蓝色的确良裤子,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,显得更加清纯动人。看到我出来,她有些局促地绞着衣角,脸颊微微泛红。
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,上面盖着一块蓝色的方布。
“解放军同志……哦不,张排长,”她鼓起勇气,声音细若蚊蚋,“我……我是来谢谢你的。这是我妈让我带给你的,一些自家烙的饼和煮的鸡蛋。”
“林燕同志,你太客气了,这真不用。”我连忙摆手拒绝,“救人是我应该做的,换了任何一个军人都会那么做。你快把东西拿回去吧。”
部队有严格的纪律,不能随便收受群众的东西。我态度很坚决。
但林燕比我还固执,她把篮子往我身前一递,仰着头,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:“张排长,您就收下吧。这不值什么钱,就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。您要是不收,我妈回去肯定要骂我的。”
看着她执拗的样子,我实在不忍心再拒绝。想到这或许只是她家表达感谢的一次性行为,收下也能让她安心,便只好接了过来。
“那……好吧,下不为例啊。赶紧回家吧,天这么热。”我叮嘱道。
“嗯!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,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,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。转身跑开的时候,脚步都显得格外轻快。
我以为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。可我低估了这位姑娘的执着。
从那天起,林燕隔三差五就会来部队门口。有时候是送几个刚从地里摘的西红柿、黄瓜,有时候是送一壶熬好的绿豆汤,甚至有一次,她还送来了亲手纳的鞋垫,针脚细密,图案精美。
每次她来,都用同一个理由:“这是我妈让我送来的,一点心意。”
我拒绝了很多次,甚至有几次故意躲着不见她。但她总有办法把东西交给警卫班的战士,让他们转交给我。时间一长,我开始感到烦躁和不安。
林燕的善良和执着,在当时的我看来,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。
03
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。林燕频繁地出现在部队门口,很快就引起了连长的注意。
那天下午,连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。连长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兵,山东大汉,平时不苟言笑,在连里威信很高。他对我一直很器重,把我当成重点培养对象。
一进门,我就看到他沉着脸,坐在办公桌后面,手里夹着一支烟,烟雾缭绕。
“建军,坐。”他的语气很平淡,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“连长,您找我?”我立正敬礼,然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腰杆挺得笔直。
连长吸了一口烟,缓缓吐出,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。“最近,我听说有个地方上的女同志,经常来找你?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,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。“报告连长,确有此事。”
我不敢隐瞒,一五一十地把救了林燕,以及她后来不断来送东西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,包括我的多次拒绝和无奈。
连长静静地听着,没有插话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,发出“笃笃”的声响,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。
等我说完,他才掐灭了烟头,目光变得锐利起来。“建军,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。但是,你想过没有,这件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?”
“我知道错了,连长。我保证,会立刻处理好这件事,绝不再让她来部队。”我站起身,郑重地向他保证。
连长看着我,脸色缓和了一些。“建军啊,我知道你是个好苗子,有能力,肯吃苦。我找你谈话,不是要批评你,是想提醒你。儿女情长固然重要,但对一个军人来说,纪律才是根本。”
“懂了,连长!”我大声回答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。
从连长办公室出来,我的心情无比沉重。连长的话,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我的痛处。我意识到,这件事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,必须用最决绝的方式来解决。
尽管我知道,这样做可能会深深地伤害那个单纯善良的姑娘,但在我的前途和她的感情之间,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。那个年代,对于一个有志向的年轻人来说,这似乎是唯一正确的选择。
04
第二天下午,林燕又来了。她好像算准了我们训练结束的时间,依旧提着那个小篮子,站在大门口那棵熟悉的白杨树下,探着头往里张望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,形成斑驳的光影,让她看起来像一幅安静的画。
看到她,我心里的烦躁和决绝又加深了几分。我深吸一口气,整理了一下军容,大步向她走去。
“张排长!”看到我,林燕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,像夜空中的星星。她笑着迎上来,把篮子递给我,“今天我妈包了饺子,猪肉白菜馅的,你快趁热……”
她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我粗暴地打断了。
“以后不要再来了!”我的声音冰冷而生硬,不带一丝感情。
林燕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,她举着篮子的手僵在半空中,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。“张……张排长,你怎么了?”
“我怎么了?”我冷笑一声,故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厌恶,“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?让你以后不要再来给我送东西了!你知不知道因为你,我现在在部队里有多麻烦?连长都找我谈话了!”
我把话说得很难听,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,狠狠地扎向她,也扎向我自己的良心。我看到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,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,嘴唇微微颤抖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你走吧!”我狠下心,看也不看她手里的篮子,转身就往部队里走。“以后不要再来了,我不想再见到你!”
身后传来了篮子掉在地上的声音,接着是饺子滚落一地的闷响。我没有回头,我不敢回头。我怕看到她伤心欲绝的眼神,怕自己会心软。我只能加快脚步,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营区。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,林燕真的没有再出现过。部队大门口的那棵白杨树下,恢复了往日的冷清。我的生活也重新回到了正轨,每天就是带兵训练,学习,一切都井井有条。战友们的玩笑也渐渐平息了,仿佛林燕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。
我也努力把她从我的记忆中抹去,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工作中。一个月后,团党委的任命下来了,我被正式任命为一连副连长,命令一个星期后生效。交接完排里的工作,我将暂时代理连长职务,因为原连长要去军校进修半年。
然而,就在我被正式任命为代理连长的第二天,我正在连部熟悉文件,通讯员突然跑进来,递给我一个电话:“连长,您家里的长途!”
我心里一紧,我们家在几千公里外的中原农村,通讯不便,平时都是我写信回去,父亲很少会花钱打长途电话,除非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。
我接过电话,听筒里传来父亲焦急又带着几分古怪的声音。
“建军啊,你……你赶紧请个假回来一趟!”
“爸,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?”我急忙问道,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电话那头,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,像是在刻意躲着什么人:“家里……家里来了个姑娘,从昨天下午就来了,说是来找你的。她来了就不走了,问她啥她就哭,就说要等你回来。我和你妈都快愁死了,这叫什么事啊!你到底在外面干了啥混账事?”
“爸,你别急,我……我马上请假回去!”
挂了电话,我心乱如麻。我立刻向团里打了请假报告,以“家中急事”为由申请了五天探亲假。上级考虑到我刚提干,又一直是部队的骨干,很快就批准了。
我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,踏上了回家的路。从西北边陲到中原老家,先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,又换了两趟长途汽车,最后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,才终于看到了我们村的轮廓。
05
院子里,我爸正蹲在屋檐下,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,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。我妈则在院子角落里喂鸡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,一脸的愁容。看到我回来,他们俩像是看到了救星,立刻站了起来。
“建军,你可算回来了!”我爸扔掉烟杆,快步迎了上来。
“爸,妈,那……那个人呢?”我压低声音问道,眼睛忍不住朝堂屋里瞟。
我妈指了指正屋的房门,脸上既是埋怨又是无奈:“在屋里呢,从昨天到现在,水米未进,就坐在那儿发呆,问啥也不说,就是哭。”
我用力一推,陈旧的木门发出“吱呀”一声刺耳的呻吟,缓缓打开。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,一股淡淡的、熟悉的馨香夹杂着霉味飘了出来。
我的目光穿过昏暗,投向屋子正中央的那张八仙桌旁。
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,正静静地坐在一条长凳上。她穿着来时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,两条麻花辫有些凌乱地垂在肩上。她低着头,看不清表情,但那熟悉的轮廓,却像一道闪电,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。
听到开门声,她缓缓地抬起头。
四目相对的一刹那,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我的大脑宕机了许久,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找回了一丝理智。我喉结滚动,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声音干涩而颤抖:
“你……你咋找到这来的?”
06
林燕抬起头,那双曾经像盛夏夜空里最亮星星的眼睛,此刻黯淡无光,布满了红血丝,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,显得那张小脸愈发苍白憔悴。她的嘴唇干裂,起了皮,看到我时,那双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光亮,随即又被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悲伤所淹没,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,无声地滚落下来。
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只是那么看着我,眼泪不停地流。那目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怨恨和愤怒,只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后的茫然和无助,像一只迷路的小鹿,看得我心头发紧,之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和责备的话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。
我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,又酸又胀,透不过气来。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,目光狼狈地移向别处。
“你……你先别哭。”我干巴巴地说了一句,声音听起来连自己都觉得陌生。
我妈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鸡蛋面走了进来,看到这情景,叹了口气,把碗轻轻放在林燕面前的桌子上。“闺女,先吃点东西吧。从昨天到今天,你啥都没吃,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。”
林燕看了一眼面碗,又看了一眼我,摇了摇头,眼泪流得更凶了。
我爸跟在我身后,看着这僵局,重重地“咳”了一声,把我拉到院子里,压低了声音,语气里满是火气:“建军!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人家一个姑娘家,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,这要是传出去,我们老张家的脸往哪儿搁?你自己的前途还要不要了?”
“爸,我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。说我为了前途,用最伤人的话把她赶走了?这种话,我说不出口。
“你什么你!”我爸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我,“你现在是副连长了,是干部了,怎么做事还这么毛毛躁躁!这件事你要是处理不好,不光是你自己,我们全家都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!”
院子里,我爸的训斥声,堂屋里,林燕压抑的哭泣声,还有我妈在一旁不停的叹气声,交织在一起,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把我牢牢地困在中央。我感觉自己的头有两个大,烦躁地抓了抓头发。我知道我爸说的都是事实,在农村,名声比什么都重要。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赖在家里不走,这足以让整个村子的人戳着我家的脊梁骨议论好几年。
冷静下来后,我再次走进堂屋。我妈正在旁边轻声劝着,但林燕依旧不为所动。
我搬了条凳子,在她对面坐下,隔着一张八仙桌。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:“林燕同志,我们谈谈吧。你先告诉我,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?”
听到我的声音,她的哭声渐渐小了。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,声音沙哑,带着浓重的鼻音:“我……我回村之后,大病了一场。好了以后,我还是想不通。我就去你们部队门口……想再问问你。我等了好几天,你都没出来。后来,是警卫班一个换岗的小战士……他和我聊过几次天,人很好。我求了他好久,他才告诉我,你是中原省的,还说了县名。我就……我就坐火车来了。”
她的叙述很简单,但我能想象出其中的艰难。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姑娘,怀揣着一个模糊的地名,要跨越几千公里的路程,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执念。
“你来这里,是想做什么?”我继续问道,心里已经有了答案,但还是想亲口听她说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茫然地摇了摇头,“我就是觉得……觉得天都塌了。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,你要那么对我。我只想当面问你一句,为什么?如果……如果我真的给你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,你告诉我,我走就是了,你为什么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……”
她说着,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,声音也变得哽咽。
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。是啊,我为什么要把话说得那么难,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上?归根结底,不过是我的自私和怯懦。
我妈看不下去了,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建军,你少说两句吧。让闺女先把饭吃了,有什么话,吃完再说。”她又转向林燕,语气温柔了许多,“闺女,听婶儿的话,啊?你看你这脸,都瘦脱相了。不管有天大的事,也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。”
也许是我妈的温柔触动了她,也许是她真的饿坏了。林燕迟疑了一下,终于端起了那碗面。她吃得很慢,像是没什么力气,但还是努力地把面条和鸡蛋都吃了下去。吃完面,她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点血色。
我爸把我叫到一边,递给我一支烟:“你打算怎么办?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儿吧。你假期就这么几天,你回了部队,她怎么办?”
我接过烟,却没有点燃,只是夹在手指间。“爸,让我再想想。”
那一晚,父母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林燕住。我躺在自己的床上,翻来覆去,一夜无眠。窗外是熟悉的蛙鸣和虫叫,我的心里却是一片惊涛骇浪。我不得不承认,当我在部队门口看到林燕一次次出现时,除了烦恼和压力,我的内心深处,并非没有一丝窃喜和虚荣。她的出现,像一束光,照亮了我枯燥艰苦的军旅生活。而我,却亲手熄灭了这束光。如今,她以一种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,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,带着一身的风霜和孤勇,我真的能像上次一样,再次狠心将她推开吗?
07
第二天一大早,我还在睡梦中,就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吵醒了。我一个激灵坐起来,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,顿时明白了什么叫“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”。
我们家小小的院门外,已经围了三三两两的邻居,伸着脖子往里看,交头接耳,指指点点。村子就这么大,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人。张建军带回来个俊俏姑娘——这个消息恐怕一夜之间就已经传遍了全村。
我爸的脸色铁青,蹲在门槛上,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,烟雾把他的脸都熏得模糊了。我妈则在厨房和院子间来回踱步,嘴里念叨着“这可怎么办”,脸上的愁云比天上的乌云还厚。
正在这时,堂屋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林燕从里面走了出来。她换下了那身长途跋涉的白衬衫,穿上了一件我妈找出来的旧衣服。虽然有些宽大,但洗得干干净净,配上她梳理整齐的麻花辫,让她看起来精神了不少。
她显然也看到了门外的情形,脸上闪过一丝慌乱,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。
我妈看到她,赶紧走过去,把她拉到一边,低声说:“闺女,别理他们,一群长舌头妇人。你饿了吧,锅里有我刚热的粥和馍。”
林燕摇了摇头,小声说:“婶儿,我不饿。我看院子有点乱,我帮您扫扫吧。”说着,她就自然而然地拿起了墙角的扫帚,开始认真地打扫起院子来。
她的动作很娴熟,也很安静。扫帚划过地面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仿佛带着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节奏。她低着头,专注于手里的活,对门外的指指点点充耳不闻。阳光照在她身上,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。
院门口的邻居们看了一会儿,见没什么热闹可看,一个姑娘只是安安静静地在干活,便也觉得无趣,渐渐散去了。
我爸掐灭了烟,看着林燕的背影,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,眼神复杂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接下来的几天,一幅奇怪又和谐的画面在我家上演了。林燕好像完全融入了这个家。她每天起得很早,帮我妈做饭、喂鸡、打扫卫生,手脚麻利,话不多,但交代给她的活儿,都干得井井有条。我妈一开始还有些戒备,但很快就被她的勤快和温顺打动了,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,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像看自家的闺女。
村里的风言风语依然在继续,但内容却慢慢发生了变化。“哎,你们听说了吗?建军家那姑娘,可勤快了!” “是啊,我昨天路过他家门口,看见她在院子里洗衣服,一大家子的衣服,都洗得干干净净。” “看着是个好生养的,人也长得俊,建军这小子有福气啊!”
我爸的态度也在悄然转变。他虽然依旧不怎么和林燕说话,但饭桌上会主动给她夹菜,看我的眼神也不再是纯粹的责备,而是多了一丝探寻。
而我,则成了家里最“无所事事”的人。我几次想找林燕好好谈谈,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,比如我给她一笔钱,送她回家。可话到嘴边,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,看着她对我妈露出的羞涩笑容,我就怎么也开不了口。
那天下午,家里的水缸空了。我们村还没有通自来水,用水都要去村口的井里挑。我刚拿起扁担和水桶,林燕就走了过来,小声说:“我……我跟你一起去吧。”
我看了她一眼,没拒绝。
一路上,我们俩一前一后走着,谁也没有说话。夏日的午后,村里很安静,只有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。到了井边,我摇起辘轳,她就在一旁扶着水桶。我们配合得很默契,仿佛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。
打满了两桶水,我用扁担挑起,脚步有些踉跄。这活儿看着简单,但很久不干,还真有些吃力。“我……我帮你扶一下吧。”她跟在我身后,伸出一只手,轻轻地扶住了扁担的一头。 她的手很小,力气也不大,但那份心意,却像一股暖流,顺着扁担传到了我的心里。 我脚步一顿,转过头看她。阳光下,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眼神清澈而专注。那一刻,我心里的坚冰,仿佛“咔嚓”一声,裂开了一道缝。
我突然意识到,我一直在思考怎么“处理”这个麻烦,却从未真正地去了解过这个女孩。我只看到了她给我带来的困扰,却忽略了她为此付出的一切,以及她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、纯粹的真心。
回到家,我妈看到我们一起挑水回来,笑得合不拢嘴,对着我爸说:“老头子,你看,多配啊!”
我爸“哼”了一声,嘴角却微微上扬。
那一刻,我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决定。
08
我的探亲假只剩下最后一天了。那天晚饭后,我把我爸妈叫到堂屋,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。林燕很懂事地回避了,说是要去帮邻居张大娘缝几针衣服。
“爸,妈,我明天就要回部队了。”我开门见山地说。
我妈则是一脸担忧:“那……那燕子这闺女,怎么办啊?”
我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我想好了。爸,妈,我想娶她。”
话音落下,屋子里一片死寂。我爸刚点燃的烟掉在了地上,我妈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,半天没合上。
我看着我爸的眼睛,继续说道:“我救过她的命,这是缘分。她不顾一切地来找我,这是情分。”
我的话,像一颗颗石头,重重地砸在父母的心上。他们都愣住了,怔怔地看着我。他们可能从来没见过我如此决绝的样子。
我爸沉默了很久,捡起地上的烟,重新点上,猛吸了一口。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。许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沙哑:“你……真的想好了?不后悔?”
“想好了,不后悔。”我回答得斩钉截铁。
他又看向我妈,我妈眼圈红了,用衣角擦了擦眼睛,叹了口气,说:“建军是我们儿子,他什么脾气我们知道。他决定的事,九头牛都拉不回来。我……我就是心疼他。不过……燕子那闺女,这几天我看在眼里,确实是个好闺女,勤快,心善。要是真成了我们家的人,也是我们家的福气。”
我爸听完,又抽完了一支烟,最后把烟头在鞋底上用力地摁灭。他站起身,走到我面前,拍了拍我的肩膀,力气很大。
“好!不愧是我张振华的儿子,是个有担当的汉子!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既然你决定了,那我们做父母的,就支持你。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,燕子这闺女,我们就先把她当自家闺女养着。你放心,有我们一口吃的,就饿不着她。”
得到父母的支持,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。
那天晚上,林燕回来后,我把她叫到院子里。月光如水,洒在我们身上。
“林燕。”我叫了她的名字。
她“嗯”了一声,低着头,不敢看我。
“我明天就要走了。”
她的肩膀微微一抖。
“但是,我跟你保证,我一定会回来。”我看着她,认真地说道,“我已经跟我爸妈说过了,我要娶你。你……你愿意等我吗?”
林燕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。月光下,我看到她的眼眶迅速变红,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。但这一次,不再是委屈和悲伤的泪,而是喜悦和释然的泪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用力地点着头,一次又一次,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。
那一刻,夜风格外温柔,连天上的星星,都像是露出了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