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克兰的冬天,从来不是只靠气温来定义的。
当战争的齿轮开始转动,冷意便从边境线一路渗进城市巷弄、家庭餐桌,甚至年轻人的眼神里。
奥莱娜和博赫丹站在审讯室中央,手铐锁住了手腕,却没锁住他们脸上的笑容——那种笑容,不是挑衅,也不是天真,更像是一种疲惫到极致之后的麻木式轻松。
他们知道接下来是什么,15年,甚至更久。
但比起街头、战壕、征兵站,铁窗反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庇护所。
这不是一起孤立案件。
乌克兰国家安全局(SBU)的数据冷峻得近乎残酷:自2022年2月全面冲突爆发以来,已立案调查超过24000起危害国家安全行为,其中叛国罪占了4100余起。
而截至2025年,仍有2300多起处于司法程序之中。
数字背后,是无数个奥莱娜和博赫丹——没有旗帜,没有口号,只有空荡荡的口袋和Telegram上一条轻飘飘的招聘广告。
广告出现在“基辅工作”频道里,标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:轻松赚钱,日结。
在物价飞涨、工厂停工、超市货架半空的基辅郊区,这种承诺几乎是救命稻草。
奥莱娜那时在快餐店当厨师,每天工作12到16小时,收入勉强够付房租。
博赫丹靠打零工维生,有时在建筑工地扛水泥,有时帮人搬家,收入不稳定,但总比领救济强。
两人计划同居,却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。
争吵不是因为不爱,而是因为连一顿像样的晚餐都成了奢侈。
任务一开始看起来确实无害。
去超市拍照,记录商品价格和营业时间。
这甚至不像间谍工作,倒像是市场调研。
可很快,指令变了。
开始要求他们在警察局附近安装微型摄像头,接着是铁路线——尤其是那些运输西方援助武器的支线。
最后,直接指向防空设施的位置,特别是基辅和切尔尼戈夫北部的部署点。
博赫丹后来承认,完成第二阶段任务时,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为谁干活。
但他没停。
不是因为他认同俄罗斯,也不是因为他恨乌克兰,而是因为退出的成本太高。
奥莱娜也提到,那些招募他们的人从不露面,只通过加密频道联系,但威胁却清晰可感:“你一旦想走,就别想活着走。”
这不是电影台词,而是现实里反复上演的规则——在灰色地带讨生活的人,往往没有“退出”这个选项。
乌克兰安全局的匿名官员透露,俄罗斯情报机构在乌控区的招募策略早已从意识形态转向经济诱饵。
真正的亲俄分子越来越少,但绝望的人越来越多。
报酬从几百到几千格里夫纳不等,折合欧元不过8到62块。
这点钱在和平年代连一顿像样的晚餐都买不到,但在战时,却足以让人铤而走险。
任务内容五花八门:拍军工厂、录电力站、标记炼油厂、引导无人机攻击坐标,甚至直接参与破坏行动——炸征兵站、烧军车、扰乱地方治安。
奥莱娜和博赫丹没干那些极端的事,但他们架设的摄像头确实为俄方提供了战术情报。
SBU特工在行动中当场截获设备和通讯记录,证据确凿。
两人很快被分别关押,一个月后才在审讯室重逢。
那时他们已决定认罪,换取15年固定刑期,避免终身监禁的风险。
这种选择在乌克兰司法实践中并不罕见。
非政府组织“战争与司法”的汉娜·拉萨马希娜指出,专业律师能有效质疑证据链、挑战程序瑕疵,甚至让指控彻底崩塌。
但前提是——你得付得起律师费。
大多数像奥莱娜和博赫丹这样的被告,根本无力承担高昂诉讼成本。
结果往往是:检方提出认罪协议,法院几乎全盘采纳,定罪率极高。
认罪,成了最理性的赌博。
赌的是15年后还能活着出来,而不是在战壕里三天就消失。
博赫丹被问及是否愿意参军换取减刑时,他摇头。
他说,和狱友聊过这事,没人相信前线是“出路”。
很多人去了,就再没回来。
他宁愿在牢里熬日子,因为至少牢房的天花板是固定的,不会突然塌下来。
这种想法,在2025年的乌克兰并非个例。
征兵压力巨大,逃避兵役的现象日益普遍。
政府虽严厉打击逃兵,但现实是:战争进入第四年,民众的忍耐力已接近极限。
经济停滞、基础设施受损、心理创伤累积,让“为国而战”这种宏大叙事在个体生存面前显得遥远。
不是不爱国,而是活得太难。
俄罗斯的渗透策略也随战争长期化而调整。
早期靠策反官员、收买媒体,现在转向底层渗透——利用经济脆弱性,在失业青年、债务家庭、边缘社区中寻找“可用之人”。
这些人的动机几乎清一色是经济驱动,而非政治立场。
SBU内部报告称,超过80%的叛国案被告供述“只为钱”,没有一人提及对俄罗斯的认同或对乌克兰政府的仇恨。
乌克兰国家调查局(SBI)自2022年起已对1500多名公职人员立案,包括法官、军人、警察。
这些人拥有权限,能接触敏感信息,因此成为俄方重点目标。
但真正难以防范的,反而是像奥莱娜这样毫无背景的普通人——他们不在监控名单上,没有安全审查,却因一次点击、一条消息,就滑入间谍网络。
Telegram频道成了关键节点。
“基辅工作”这类账号伪装成就业平台,实则为情报招募前端。
用户只需回复“感兴趣”,就会被引导至加密群组。
任务分配通过一次性链接进行,报酬以加密货币或现金交付。
整个链条设计得极为松散,几乎无法溯源。
SBU虽多次关闭此类频道,但新号几天内就能重建,用户池还在不断扩大。
更复杂的是俄占区的情况。
在那里,普通人每天都在法律边缘行走。
去占领当局领食物、给孩子上学注册、在俄控机构打工——这些行为在乌控区可能被视作“通敌”。
汉娜·拉萨马希娜强调,不能把所有接触占领者的行为都等同于叛国。
很多人只是想活下去,没有选择余地。
但法律往往不区分“被迫合作”与“主动投敌”,导致大量灰色案例堆积在法院。
奥莱娜和博赫丹幸运也不幸。
幸运在于他们没去占领区,案件证据明确,能走认罪程序;不幸在于他们永远失去了青春——19岁和22岁,本该是考驾照、谈恋爱、计划未来的年纪,却要在监狱里数着铁窗的格数过日子。
他们的故事没有英雄主义,也没有道德审判。
只有几百格里夫纳的转账记录,和一段被战争碾碎的普通人生。
在基辅郊区的某个拘留中心,白炽灯照着两张年轻的脸,眼神里没有悔恨,也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平静。
他们知道,外面的世界仍在打仗,有人冲锋,有人逃亡,有人赚钱,有人死去。
而他们,选择了最安静的活法——坐牢。
这听起来荒谬,但在2025年的乌克兰,荒谬早已成为日常。
战争不仅摧毁建筑,更重塑了人们对“安全”“自由”“出路”的理解。
对某些人来说,监狱不再是惩罚,而是避难所;认罪不再是屈服,而是生存策略。
奥莱娜和博赫丹不是特例,他们是系统性崩溃下的产物——当国家机器全力对外,内部的裂缝便成了敌手的入口。
SBU官员承认,抓间谍容易,堵漏洞难。
只要经济困境持续,只要青年人看不到未来,俄方的招募策略就会持续奏效。
这不是靠几场抓捕行动能解决的。
需要的是就业、稳定、希望——这些东西,恰恰是战争最擅长摧毁的。
西方援助仍在继续,武器源源不断地运抵乌克兰。
但奥莱娜曾经监视过的那条铁路,如今由更多摄像头和巡逻队守护。
可摄像头防不住人心,巡逻队抓不住绝望。
真正的防线,从来不在边境,而在每个人的饭碗里、在年轻人对明天的期待里。
博赫丹说,他计划15年后出狱,和奥莱娜重新开始。
这话听起来像童话,但在当下,童话已是奢侈品。
他们没提爱情,没提未来计划,只说“到时候再说”。
这种克制,本身就是战争留下的伤痕——连憧憬都变得小心翼翼。
在乌克兰东部某前线城市,一名征兵官每天要处理三十多份拒征申请。
理由五花八门:健康问题、家庭负担、心理创伤。
但真正的原因,大家心照不宣:没人想死。
政府宣传机器还在运转,电视上播放着英雄事迹,社交媒体充斥着“为乌克兰而战”的标签。
可现实是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问:为谁而战?为哪个乌克兰?
奥莱娜曾在快餐店工作时,听到顾客讨论前线战况。
有人说某个阵地失守了,有人说援助武器被拦截了。
她插不上话,只低头擦桌子。
那时她以为战争离自己很远,直到那条Telegram消息弹出来。
现在她明白了,战争从不挑人。
它会找上最脆弱的那个,用最便宜的代价,买走最珍贵的东西——比如自由,比如青春,比如对世界的信任。
SBU的数据库里,奥莱娜和博赫丹只是两个编号。
但在“基辅工作”频道的聊天记录里,他们是“任务完成,钱已收”。
在法官的判决书里,他们是“叛国罪成立”。
在狱友的闲聊中,他们是“那对情侣,挺惨的”。
而对他们自己,或许只是“还能活”。
乌克兰的冬天依旧漫长。
但比冬天更冷的,是那些在夹缝中试图活下来的人——他们没选边站,只是选了活命。
这个选择,在和平年代会被谴责;在战争年代,却成了无数人沉默的共识。
国家调查局的档案柜里,1500份公职人员叛国案卷宗堆成小山。
SBU的审讯室里,每天都有新面孔走进来。
有些是主动投案,有些是被举报,有些像奥莱娜一样,在任务中途被截获。
他们背景不同,动机各异,但结局相似:铁窗、认罪、漫长的刑期。
没人统计过这些人中有多少会再犯。
但可以肯定的是,只要经济压力不减,只要战争不结束,招募广告就会继续出现在Telegram上,像病毒一样传播。
而下一个点击“感兴趣”的人,可能就在你我身边——不是因为恨,而是因为穷。
在2025年的乌克兰,穷是一种危险状态。
它让人失去判断力,让人接受不该接受的任务,让人把间谍摄像头当成普通兼职。
奥莱娜和博赫丹不是坏人,他们只是太穷了,穷到连背叛都显得廉价。
SBU特工在审讯时问过他们:如果重来一次,还会接单吗?
奥莱娜没直接回答,只说:“那时候,我们真的没别的路。”
这句话没被写进官方报告,但被一名在场记录员记在了笔记本边缘。
那本子后来锁进档案室,和成千上万份类似记录一起,成为这场战争最沉默的证词。
战争机器需要燃料,不仅是弹药,还有人。
有人提供身体去前线,有人提供信息给敌方,有人提供金钱给中间商。
奥莱娜和博赫丹提供的,是自己的未来。
他们用15年换了几千格里夫纳,这笔交易在经济学上荒谬,在人性上却合理得令人心碎。
在基辅某拘留所的探视日,没有亲人来看他们。
父母因羞耻断绝关系,朋友怕被牵连避而不见。
他们只能隔着玻璃看彼此,用手势交流。
看守允许他们每周见一次,每次十分钟。
十分钟能说什么?
他们通常就坐着,看对方的脸,确认对方还在。
这种沉默,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。
它不谴责政府,不咒骂俄罗斯,也不为自己辩解。
它只是存在,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,提醒所有人:战争的代价,不只是阵亡数字,还有那些活着却被掏空的人。
乌克兰的司法系统在超负荷运转。
法院排期排到2026年,监狱人满为患。
认罪协议成了缓解压力的工具,而非正义的体现。
检方需要定罪率,法院需要结案速度,被告需要确定性。
三方心照不宣,达成一种冰冷的默契。
正义在这种默契中被稀释,但秩序得以维持。
这是战时司法的常态,也是无奈。
俄罗斯方面显然乐见这种局面。
内部瓦解比正面进攻成本低得多。
一个摄像头、一条情报、一次破坏,可能改变局部战局。
而这些,只需几百欧元就能买到。
克里姆林宫的预算里,这类支出被列为“信息战成本”,数字逐年上升。
乌克兰政府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性。
2024年,议会通过紧急法案,加强对Telegram等平台的监管,并设立“经济安全基金”试图缓解青年失业。
但法案执行缓慢,基金被指腐败频发。
真正受益的人寥寥无几。
奥莱娜和博赫丹的故事,本可能被遗忘。
如果不是POLITICO的报道,如果不是插图画家金镐英用铅笔勾勒出他们低头的侧脸,他们只是数据流中的两个字节。
但正是这些微小个体,构成了战争最真实的肌理。
他们没想过改变历史,也没想过成为象征。
他们只想活下去,用自己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方式。
结果却成了叛国者,成了国家安全的威胁,成了法庭上的被告。
命运的讽刺,在于他们越是努力活命,越是在法律意义上“死去”。
在2025年的乌克兰,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为。
选择在哪工作、和谁说话、是否参军、是否举报邻居——每一个日常决定都可能被赋予政治含义。
奥莱娜和博赫丹的选择,在和平年代只是普通人的挣扎,在战时却被放大成国家安全事件。
这不是他们的错,也不是国家的错。
这是战争的逻辑——它把所有人变成棋子,无论你愿不愿意。
奥莱娜曾经想开一家小咖啡馆,博赫丹想学汽修。
这些梦想现在锁在监狱保险柜里,和他们的身份证一起,等待15年后重见天日。
如果那时战争已经结束,如果那时国家还有余力重建,如果那时社会还能接纳他们——这些都是巨大的“如果”。
但他们愿意赌,因为除了赌,没别的选择。
SBU的档案不会记录这些“如果”。
它只记录事实:两人认罪,刑期15年,罪名叛国。
但历史会记住更多。
记住那个Telegram广告,记住400格里夫纳的任务报酬,记住审讯室里那抹不合时宜的笑容。
因为这些细节,才是战争真正的面孔。
不是坦克,不是导弹,而是两个年轻人为了几百块钱,把自己卖给了深渊。
他们没想过深渊会这么深,深到15年都爬不出来。
在乌克兰,这样的深渊还有很多。
等着下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跳进去。
